夜幕四合,只有在靠近馬路的小白樓裡,還有一些幽幽的光。熟悉的人都知道,這是張老師的音樂工作室。

張老師,張弘毅是也。何許人?台灣電影音樂界的大咖,金馬獎、金嗓獎、金曲獎、金鼎獎拿到手軟的大師。

這天的音樂工作室,很靜。

在這個由數不清的合成器、專業音響、資料線組成的叢林裡,本來就狹小的工作室顯得更加悶熱,張老師穿著汗衫,蓬鬆的頭髮顯得更加淩亂。

錄音台上,兩支紅酒杯靜靜地立在那裡。一束光穿過琉璃的杯身,把杯柱和杯腳的流紋,靜靜地投射到絲絨的墊子上。

燈光之外,一位高瘦的黑衣男子,深深地陷在黑暗裡,看不到表情。

張老師把耳機遞給黑衣男子,然後又從飄滿煙灰的鍵盤和樂譜中翻呀翻,翻出遙控器來,一回頭,把嗡嗡的的空調關掉,又回過頭來,神秘地做了個手勢,示意別說話。然後拿起一支酒杯,輕輕地碰了另一支:

「叮……」

悠悠的碰杯聲從耳機裡擴散開來,幾乎能聽得出,兩支酒杯分離後的聲波彼此應和,像是在對話,好一會兒,聲音才幽幽地飄遠……

工作室的空氣好像也涼了許多。

黑衣人身形不禁一動,燈光照出他消瘦的面龐。他眉頭一揚,終於露出絲輕鬆的表情,不禁有些得意地對張老師說:「有沒有聽到阿里山裡的歌聲?」

張老師抬起頭,會意一笑:「它們哪裡只是酒杯,它們是最好的歌手。」

煙灰缸裡的半截煙頭行將熄滅,藍色的煙嫋嫋散去,張老師忍不住看了看那截煙頭,終於沒有動。煙灰缸旁邊監視器上的音波記錄,定格在17秒。

這是西元2005年的上海。

那高瘦的黑衣人,正是他的老搭檔,導演張毅。

張弘毅和張毅,一位金馬獎四次捧杯,一位金馬獎三度封王,在各自的領域裡都是響噹噹的風雲的人物。他們年齡相仿,名諱上也只差一字,英雄惜英雄,兩人的合作已經超過20年。

張導凡事追求完美,在電影圈出了名的嚴格,有時精雕細琢到折騰的地步。在拍《玉卿嫂》的時候,為了觀眾幾乎不會注意的一隻道具青花碗,幾次飛到香港去搜集採購;為了幾秒鐘的畫面,每次都要求從山上運竹子下來打光,直到遇到最合適的光線。

「他就是那種不斷地修,不斷地調整,一直要到最後影片完成才肯停手的人。」

張老師平時話不多,不過聊起張導,他一肚子苦水。

「張導在工作的時候總是繃著臉,你很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,可是作曲家不願意自己的作品被否決或是被刪剪,你就得不停地去和他溝通,不管他理直或理虧,他總是不置可否。」

不過,他們更多的是「英雄所見略同」。有的導演覺得戲的感情不夠,就會要求作曲家加一點音樂,用音樂來強化感情,遮掉不夠完美的缺憾。

「可是張毅就不會這樣要求,一旦他覺得有些戲轉不過去,說不過去,他就會把整段戲剪掉。——達不到他的要求,他寧可不要。」

為了配合《玉卿嫂》的南方小鎮的地理設定,張老師創造性地把苗族樂器「巴烏」搬上了大螢幕,既關照了故事發生的時空背景,又呼應了女主角委婉內斂的性格,絕對是神來之筆,後來張老師以此贏得了人生的第一座金馬獎。

「那時候的電影音樂,還很迷戀大樂團伴奏曲風,可是張導卻支持我用傳統樂器,又鼓勵我嘗試用電子合成器的來表現中國風味的音色。」張老師知道,在導演絕對掌權的電影界,能給音樂家這麼大的空間,委實不多見。

兩人的友誼之路由是開啟。

「我和張毅的合作關係可以用1+1>2來形容,1+1=2是數學上的定理,可是人和人的合作關係,如果只是追求1+1=2,那就不如不合作,一定要大於二,這種合作價值才有意義。」

2015年,夏。十年彈指一揮間。

月已西斜,如水的銀光灑進窗內,將斑駁的投影映在張毅的桌前。

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幾十隻紅酒杯,仔細看,每款都有幾乎難以察覺的差別。經過無數次的推倒重來,今天終於接近最滿意效果。

月影搖,張毅歷時15年之作

他舉起酒杯,對著月亮,端詳良久。不禁自己笑起來。

「我最早見到弘毅的時候,第一個印象覺得這個人像是個殺豬的,穿了一個很破舊而且很狼狽的汗衫,還紮了一條毛巾,還穿了個短褲,露了個毛腿,腳上還穿了個涼鞋,就那個感覺,覺得非常的名士派。」張導總喜歡揶揄老朋友一下。

然而,遺憾的是,今日再也無法與張老師對酒當歌。

有些事,用盡一生做準備,卻總是準備不足。

如果張老師泉下有知,看到自己如此折騰,十幾年才搞出一款酒杯,會不會又笑自己「死性」不改?

歷經15年,數千次失敗,數千次推倒再重來,

17秒,是你我之間的迴響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