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二十六日,美國西雅圖的晚上,威斯汀飯店的四樓大宴會廳,五點半就滿是衣著正式的男女賓客,其他略小次要宴會廳,則陳列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琉璃藝術品,如果再加上每張宴會桌上的水晶蠟燭台,總件數超過三百件。

入夜,拍賣開始,拍賣高聲邀請所有在場的貴賓揮動競標旗牌,他說:

「搖動!揮舞!讓我們參與!

支持美國琉璃藝術!

支持世界的琉璃藝術!

讓PILCHUK 玻璃學校活躍!」

蠟燭高燃,黑色晚禮服,銀緞蝴蝶結,

低胸上的鑽石,香檳。

「一萬七!一萬七!請展示各位的熱誠!

兩萬!那位586!兩萬!謝謝艾禮士和珍妮!

美國藝術琉璃謝謝你!兩萬!兩萬!兩萬五千!各位!兩萬五千…」

標旗飛舞。

十點不到,奇胡利(Dale Chihuly)的一組最新威尼斯吊燈系列,以四萬五千元標出,收藏家有權指定顏色、造型以及尺寸,並配合裝潢設計調整。

比爾‧莫瑞斯(William Morris)的一組吹製作品,以一萬八千元標出,得標的收藏家可以根據自己的設計和構想,要求比爾製作。

這是美國西雅圖比爾查克(Pilchuk)玻璃學校二十五週年的拍賣會,今年募款的目標是美金兩百萬元,悉數作為Pilchuck學校的基金,其中甚至包括十五個國際學生的獎學金。

然而,我們在這樣的場合裡,心裡想到的是:那麼,中國琉璃在哪裡?

一九九三年,琉璃工房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展覽,我想很多人並沒有太注意-在展場永壽宮的第一進大廳,中間一字橫列的展櫃裡,並不是琉璃工房的作品,而是一件灰綠的小盤子。

說明上寫著:「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出土耳杯。極可能是現存可見的最早中國脫蠟精鑄琉璃。」如果不誇張的話,琉璃工房認為十年來,這只西漢的琉璃耳杯,是奮鬥不懈的最大精神之源。

一九八七年,琉璃工房進入藝術琉璃行業,打著現代中國琉璃的旗號,實際上對中國琉璃一無所知。包括當年選擇以脫蠟精鑄琉璃為主要技法,只是考量它有較大的創作空間,除此之外,技法的背景知識,全認為這是一項源自埃及,十九世紀法國重新振興的,包括技法的名稱Pate-de-verre(玻璃粉鑄造)都是法文。因為,當時全世界只有一家叫Daum的法國工作室,能夠以此技法製造特殊風格的水晶作品。

琉璃工房三年半,對於技法摸索之慘痛,不堪回首,我們可以可憐到買一般的家用白蠟去作脫蠟材料,可見一般。三年半,差不多耗盡所有資源之際,我們以幾件湊出的作品在日本的台灣工業展裡,忝充「台灣形象」,才第一次接觸到所謂的「中國琉璃」,透過日本的中國琉璃書籍,琉璃工房第一次知道──中山靖王劉勝墓裡耳杯,第一次知道在西漢之前中國極可能有獨立系列的琉璃製作技術。第一次接觸楊伯達先生,北京故宮前副院長,中國古琉璃的重要學者。第一次認識安家瑤女士,中國社科院少數對古琉璃孜孜不倦下工夫的專家。

琉璃工房在故宮博物院展覽的真正目的是:我們想把自己的東西和那只「耳環」擺在一起。

中國琉璃,中國琉璃,說來話長。

十年來我們看見的是:楊伯達先生,現在花比較多的時間研究玉器,他的既有知識,讓他很快成為玉器的鑑定專家。

誰需要古琉璃的鑑定?

安家瑤女士,忙著在西安從事考古,主持一項聯合國文教組織支持的唐代宮殿地基出土的研究計畫,堆積的古琉璃的研究活動大概比較力不從心了。

一九九三年,還記得在北京的時候,楊伯達先生興奮地說:「我們大家一起幹!」

但是今天所有的資深中國琉璃學者,都不在中國琉璃這個項目,中國琉璃會自己說話嗎?

一九八四年,美國康寧玻璃博物館組織了一次「中國古琉璃的科學論文討論」,發動了美國、日本、中國的學者,四、五十位,用X光碳十四法,以及所有能動用的科學方法,分析了近兩百件重要的中國琉璃的出土作品,在布列爾(Robert H. Brill)先生的率領下,完成了中國琉璃第一次大規模而有系列的研究。

然而,畢竟都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,中國在那之後,出了多少重要古中國琉璃?

包括一九八七年,轟動全中國的陝西扶風縣法門寺地宮——

法門寺原是唐代建的佛寺,宋以後,幾次崩塌重修,明清之後逐漸沒落,民國已經破舊不堪了,中共在八七年前後,寺塔由於崩裂成兩半,決定重修,就在挖開塔基時,發現塔址下的唐代地宮,一座完整的如昔的唐代地宮,所有文物及足以提供證明確實年代的文件,完整如昔,掘開地宮,發現其中全是唐僖宗建寺恭奉的文物,物件完整,件數完整如刻字在宮中石塊上的帳冊所載。

其中佛陀真身舍利,當然重要。

然而,對中國琉璃而言,那一件件琉璃器也很重要。

它們顯然有明顯的中亞琉璃的影子,但是,作為一種進貢的舶來琉璃,是不是充分反映唐代對琉璃的珍愛?對於中國而言,這些琉璃帶來的影響是什麼?如一九八四年布列爾先生在他們對中國琉璃的研究重點所說的,希望能對一些疑問提出比較廣泛而完整的答案,如:

怎麼區分在中國琉璃的自製品和舶來品?

最早發現的中國琉璃的年代是什麼時代?

最早的自製中國琉璃和中亞近東琉璃是不是完全獨立?或者有什麼關連?

中國琉璃最早是怎樣開始製造的?

中國琉璃的製造方法和其他產業的技術,諸如煉金,冶銅製銅,鎏金,甚至煉丹術的關連是什麼?

中國琉璃最早的鍛融方法是什麼?合成成份化學物質是什麼?

鋇的成份為什麼會出現在大多中國琉璃裡?

中國琉璃的不同歷史階段的不同化學成份,不同的化學反應,是什麼原因促成的?

西元前十世紀的低熔點玻璃珠,和早期中國西周珠子的關係是什麼?

早期中國藍色與紫色和中國琉璃的關係是什麼?和中東的初期工藝技法有什麼關連?

最後-中國琉璃,在全世界琉璃歷史裡,應該怎麼一個地位?

十三年前,布列爾對以上的問題,少數提出了答案,大多數因為證明不足,而無法結論。

今天,中國琉璃的答案是不是已經齊備?答案是無聲無語。

中國琉璃大量經由不同的手法,由中國流至香港,流向全世界。英國一家著名的古董店,最近拍賣一批標明「Chinese glass」的古琉璃,標價平均在一萬英鎊。小小的瓶子,不及十公分的高度。據說早已賣完。香港有些好手,大量買入,準備成為新主題,寫好一本論文專書之後,一次賣出。

但是,能夠清楚地告訴我一個清楚的中國琉璃的故事嗎?

在西雅圖看Pilchuck的玻璃學校基金籌募,突然感覺有一點滄桑,一點淒涼。

 

》刊於自由時報,生活大師專欄1996.11.1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