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惠姍三十年佛像藝術創作/序二 楊惠姍

 

「學習」兩個字,我年輕的時候,完全不知道它是怎麼回事。在學校裡,也不專心念書,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專心念書。

有了機會演電影,心想一定比念書有趣,就開始演戲了。

表演,是我的人生第一個學習經驗。

我在電影工作了十一年,拍了一百二十四部電影,不包括電視連續劇。

我從那種開始想逃走的想法,改變成「我努力去抓住每一個機會學習」。

我爭取不同的角色;我演過:不良少女、日本忍者、黑社會頭目、性感的殺手、賭場的老千、數不完的角色,很多別人不要的角色。我不用替身,親自演武打動作,親自演很危險的動作戲,譬如:從高樓,十多層樓上跳下來。

剛開始,我沒有那麼有名,但是,因為,我願意嘗試,願意學,也真心地學,所以我學得很快,因為,學得到東西,我自己就興趣愈大,工作對我,變成一種很開心的事,而且,毫無任何勉強,任何虛假。

我在臺灣的電影,變得非常有名,有一段時間,我在同一時間裡,我同時演二十二部電影。「楊惠姍」的名字,就是一部電影賣座的保證。「楊惠姍」的名字,就是很多收入,就是票房,就是錢。

提供一個笑話,臺灣那時候,有很多夜總會,我如果願意去表演,唱一首歌,我可以收入兩百萬台幣,當時,等於五萬美金。雖然,我自己覺得我歌唱得不太好,太糟糕了。

我回頭說:因為,我很受到臺灣電影觀眾歡迎,我有接不完的電影。每天,有電影公司的人到家裡,等著我簽約,我必須給大家面子,不能拒絕,如果,我拒絕,有人要自殺,要跳樓。因為他已經收了別人的錢,收了東南亞、印尼、新加坡的錢,他已經承諾了:他要拍的電影裡有楊惠姍。

因為,太多電影要拍,我在那一段時間裡,我沒有時間回家睡覺,我買了新房子,我沒有時間在新房子裡睡覺,因為我每天睡在片場的佈景裡,睡在墳場裡—當然,是睡在我的車上。

我的車上,後車廂,全是戲服,道具,還有牙刷、牙膏。

我賺了很多錢,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一共有多少錢,因為,我沒有時間去花它。

有一次,我到新加坡參加一個表演,住在旅館裡,睡醒之後,因為還有一點時間,就到樓下去買東西,看見有一家YSL的店,就走進去,因為我有一點時間,我在YSL,差不多花了八萬美金,我差不多買光了整個店,我既不覺得貴,也不覺得便宜。

我今天回想起來,這樣的電影工作的學習,其實,是一種盲目,一種偏執,一種生命的錯誤。我除了電影的學習,一種很狹隘的學習之外,我的生命一片空白。

我從一個電影裡的角色—通常是非常平板,典型的商業目的化的角色,轉換到另一個角色,它們沒有帶給我任何人生的思考,反省。但是,我的生命一點一點消失,因為,時間歲月一點一點消失。

這是我今天回想起來,對我拍了一百二十四部電影,我並不覺得很驕傲的原因。因為,我只是完成了一百二十多個角色,但是,今天多數的角色,我根本不記得了。

張毅原有妻子,女兒,我又有一些情感上的波折,我們在一起,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很痛苦,我和張毅是媒體的頭條新聞。對我而言,這是我一生最大的創傷,但是,他同時是我一生當中,最大的學習,這些所謂「情感」,或者是「愛」是讓一個人生命深刻,最大的磨練。一般而言,也是每一個人都經歷過,也明白的。

但是,在中文裡,「深刻」,字義上的意思是,「深深」的,「切」,切割,用銳器去刻,去刮。磨練,是在「石頭上磨」,用鐵錘去捶擊,再放進火裡去燒。

這個描述裡,基本的意義,都是「煎熬」「很痛的」「承受」「打擊」「挫折」「嚴厲」的。它留下不能消失的痕跡,不能彌補的創傷,難過,歉疚。然後,你換來一個深刻的生命歷程。

今天,當我回頭去看,我雖然知道這是生命的學習的代價,必然的代價。但是,有一個疑問開始升起:「愛」,竟然在生命裡,是一種不安,一種煩惱的開始。而且是,如此的不安,如此的煩惱。

離開電影,有很多原因,但是,對我而言,最大的原因,是我自己對生活的不安,電影拍了這麼多年,我打開自己的心,發現我自己好淺,好薄,好無知,好沒有主見。

我除了拍電影,什麼都不知道,也什麼都不想知道。

當時,我三十四歲,我所有年輕的時光,全部賣給了電影。在電影裡,我有多少機會說自己要說的話?我,作為一個女人,面對鏡子,我覺得不安。

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我?面對我的人生,我仍有幾十年的生命,我要做什麼?

選擇一種創作工作,作為我後半生的人生事業,嚴格說起來,張毅是主要的引導人,規劃人。

他的看法是,在電影,工作經驗的積累,和你的工作可能不是正比。你年紀愈大,也努力地學習,你的思想愈深沉,你通常離市場愈遠。因此,如果我們要用後半生去作一件事,一種可以積累學習的創作,成為張毅和我一起尋找的目標。

玻璃,或者,更準確一點說,水晶玻璃,是因為這樣的選擇之下,決定的。

坦白說,我沒有完整的答案。但是,一些在佛學裡的說法,給了我一個方向。舉個例子:在佛教裡,藥師琉璃光如來的本願功德經裡提到:願我來世,得菩提時,身如琉璃,內外明徹。

有時候,我覺得這樣的話,是完全對我說的。我不就是個每天和「玻璃」為伍的人嗎?但是,我真的透明了嗎?如果,我真的明白那種「菩提」,是不是就脫離了疑惑?不再不安了?

佛教心經裡反覆地說:「觀自在菩薩,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,照見五蘊皆空」,它說的「空」,其實就是「身如琉璃,內外明徹」,應該是一種「明白一切無常」的智慧。佛經裡的觀世音,觀音,這個菩薩的本體,就是煩惱,就是不安,無論她呈現的「相」或者「面貌」是什麼,她的本質是「空」。她只是這個「色不異空、空不異色」的觀念在人間的相。

我承認,在這樣的思想裡,我找到了很大的安慰,學習很多。

/本文選自楊惠姍於美國寶爾博物館作品展開幕式上的演講。

楊惠姍


臺灣重要電影表演藝術家,多次獲臺灣與亞洲電影界最高榮譽──金馬獎與亞太影展的肯定,在演藝巔峰時,延續表演藝術的累積與敏銳觀察力,投身現代琉璃藝術,被譽為現代琉璃第一次,被西方評論家讚譽「以一己之力,改寫中國琉璃藝術語言」。

1987年開始,楊惠姍與張毅復興並發展了脫蠟鑄造技法( Pâte-de-verre),灌溉以豐沛的中國人文哲學思想,讓中國琉璃藝術在失落千年後,再次閃耀國際舞臺。在她的塑造和推動下,琉璃成為華人世界中最具原創性的藝術領域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