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張毅

年輕的時候,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人生應該怎麼過、活著是為什麼?

我問我自己:這麼多年,一路走來,到底想要做什麼?活著的每一個階段的人生價值是什麼?

琉璃藝術可以說是我的人生的比喻。在《藥師經》裡提到的第二大願說:「願我來世,得菩提時,身如琉璃,內外明徹。」我常在想,一千多年前,印度佛教的哲學不至於幻想有一天身體變成玻璃了吧?如果不是身體變成玻璃,那變成玻璃的是什麼呢?是他的心──希望他的心像玻璃一樣,那麼明徹,那麼內無瑕穢。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境界?

回想民國四十年,我們活在那個燈火昏暗的臺灣。在那個時代、那個成長的過程裡,有一個很基本的共同印象:我們無從想像今天我們會有這樣好的物質條件。

我的父親,常常為了省上下班來回的一塊四毛錢的公車費,而騎約兩個小時的腳踏車往返上下班。他是一個體重八十多公斤的人,別說騎腳踏車,連冬天坐在那兒都會一直冒汗,在夏天,他的汗水就從腳踏車上直滴落在馬路上。他省下一塊四毛錢做什麼呢?那時,每當天一黑,我們四個兄弟姐妹就跑到家門口,遠遠的看著滿頭大汗的爸爸騎著腳踏車回家,我們衝過去,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伸進他的西裝口袋裡,從裡面掏出一包大紅豆。因為爸爸上下班會經過一家賣花生和紅豆的小店,他每天來回省下的一塊四毛錢,可以買一包一塊五毛錢的大紅豆,而這一包一塊五毛錢的大紅豆,就是我每天晚上最重要的期待。這樣的生活,雖然物質缺乏,可是也覺得很開心,而這樣的開心,在今天,能有多少家庭享有這樣的快樂?父親省下的一塊四毛錢所換得的紅豆,在我的人生裡,是一個非常重大的教育,他讓我直到今天都還相信:身為一個父親,要對得起小孩,就必須從這個地方開始,而和家人在黃昏分紅豆的感覺,就是天倫之樂。

可是就我這樣一個在臺灣成長的人來說,在整個教育過程中,到底發生了什麼問題,讓所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,沒有辦法按照他們理想的方式,彼此生活下去?我有一個假設:因為在不安的環境裡,在那個窮苦的時代,我們指望什麼樣的文化教育?我們急著賺錢,急著改善生活,沒有時間去想一下:教育的目的是為了「心」呀!當這個「心」的目標被忽略的時候,我們的教育是不會有任何改變氣質的作用的。

像我的父親,他們已經完成了他們的任務,甚至應該說,為了我們,他們犧牲他們應該有的日子,給我們一個物質生活條件充裕的經濟時代。可是,當這個經濟時代來臨的時候,它缺乏了一些精神、缺乏了一個心。怎麼去建立一個心?這麼多年下來,我們的教育是因改善我們的物質生活而存在,從來不是為了改善我們自己。

將來我們該期待的是「從心開始」的一個完整的工程。如果你要問我要多少時間?我想,我們花多少時間毀掉人心,我們就要花相同的時間才能建起來。我常說「一代」,一代可能還不夠,說不定是一百年。這一個一百年要從什麼時候開始,那得看我們自己。

白先勇先生說的好:「讓我是一棵小的草,我能長多高就長多高,可是,我既然是一棵草,當長到最高的時候,就讓我在這塊土地上爛掉,讓我這株草變成這塊土壤的肥料,讓這土地因有肥料的滋潤,而下一個種子有可能長成一棵真正的大樹。」如果這麼想,我們會比較安慰。「琉璃工房」也是面對一樣的問題──我決定往前走!所以從現在開始,我的每一天就在這個蘿蔔坑裡面,能做到什麼程度就做到什麼程度。

當我們談到一個朝代、一個民族,談它的文風、談它的興盛,我們會看它的文化。如果我們真正要建立一個像漢代那樣強大的文化,四百年不是一個保守估計。相反的,「琉璃工房」該很安慰了──就當做是四百年中,一個小工匠開始成長吧!

有一陣子,我們實在做的很辛苦。我們都以為脫蠟技術很容易,法國人會做,我們也會做。那時候覺得十五萬的預算就差不多了,就問人家哪裡有爐子可以買?結果,爐子跟一間房子一樣大,要兩百四十萬才買得到。一年半,我們的預算從十五萬變成三十萬,從三十萬變成一千五百五十萬。三年半之後,我們花了七千五百多萬。最壞的時候,是錢也用完了,每天打開爐子看到的仍是破玻璃。可是,我們常常想:如果是做一個企業,要談所謂的投資報酬率、談三年的企業回收,但作為一個文化,作為一個對自己生長的環境的一個精神事業,我覺得,不要談什麼時候回頭吧!

走到今天,還有多少自己文化裡的東西,但我們卻不知道的?我認為每個人都有義務發掘自己的一片天空,可是,請記得一件事:一個文化轉眼一百年,就當做是人生的修持吧!我為什麼能走到今天?我不知道。我覺得冥冥之中,自有一股力量,讓這件事情能走到今天,到最後無以回答的時候,就說:「讓我們把它當作一個人生修持吧!」

「琉璃工房」常聽到有人說:「你們的成績不錯呀!接下來你想做什麼呢?」我想,我斗膽的希望,有一天,因為這個開始,做為一個臺灣人可以有一個有心的、有尊嚴的文化局面。這個話說的玄了,可是我知道,如果想走到這一天,一百年都還便宜了!

我回頭看一下我父親那一塊五毛錢的紅豆,我想它給我人生最大的啟示是:他竭盡所有,努力為我們微笑。我對我的下一代,我想,我也會竭盡所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