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,家裡大人都說:好好唸書。為什麼要好好唸書?還沒有說清楚,人就長大了。年紀大了,回頭想想,學校裡到底唸了些什麼書?回想得起來的,實在不多。

為什麼?

今天,回想起來,覺得學校為什麼不教「愛情」?或者,教教大家「死亡」是怎麼一回事?如何面對死亡而不害怕?誰答得有條理,誰就可以及格,而不是努力地計算著:雞兔同籠,計算一百零八條腿,問有幾隻雞?幾隻兔子?

畢竟,真實生活裡,雞和兔子很少關在一個籠子,但是,愛情,死亡種種,經常碰得上。

離開了學校,很多人理直氣壯地不讀書了。理由是:生活的現實壓力好大,而為了謀生活,工具書,成了唯一好像不得不讀的書,「如何在三十歲前成功」之類奇怪的書,堆滿了書店。

人生的路,每個人就兀自向前走。每個人自求多福。

生活一旦面對抉擇,心裡甚少可供參考的價值觀念,只有訴諸生存本能。活著,也真就只是活著。

福氣很好的家庭,雖然有時候不見得有什麼明明白白的祖庭寶訓,但是輩輩「寬以待人,嚴以律己」之類的身教,足以讓後生晚輩耳濡目染些智慧,不致於惹些驚世駭俗的事端。

然而,時代畢竟進展驚人,一個人要面對的適應問題,誇張一點說,簡直是光怪陸離。見過我的師祖輩的長者,即令今天,進了公共場所,見有人戴著帽子,必然克制不住地要上前怒訓之,要人家摘下帽子而後已。我們當然知道在餐廳戴帽子算什麼?還有人戴帽子主持節目呢!這是無關緊要的例子,死不了人。每個人都在每一天學習適應他不瞭解的情況,但是,嚴重的問題呢?

譬如:為什麼我不快樂?

張毅作品《焰火禪心》2016年法國裝飾藝術博物館收藏

 

曾經,台灣大學調查18所小學2075名四年級學生,結果顯示近20%的小學生產生過自殺的念頭。

我們看過多少身邊的人,因為管理不了情緒,付出慘痛代價?莫說別人,每個人檢視自己回顧走過的路,都少不了怵目驚心的歷程。說日子是步步地雷,一不小心,隨時粉身碎骨。

自己跌跌撞撞地過日子,算自己活該罷了,然而,自己轉眼竟也為人父母,眼看小傢伙的書包,裡面的書顯然比雞兔同籠好不到哪裡去,上學面臨的升學壓力也未必改善。

很想大聲問每一個人:誰來帶領我們過日子?

我不願這時候說:請多讀書。

但是,回想自己一路走來的路,我覺得最難的是能夠自給自足的過日子,我說的當然不是物質生活,官能之欲,是一塊米糕,還是黑松露,都容易買單。真正難過的是一種「慎獨」,是問你獨自一人,無論日子如何變化,是不是仍然怡然自得?是不是仍然充實飽滿?是不是面對充滿了各式各樣的「聲音與憤怒」的外在世界,你仍然自有自己的定見?

在時間的長河裡,一本一本文學,是一個一個多樣的生命的探索,這一個一個的探索,呈現了一種一種的生命面相,無論它呈現的是黑暗,是光明,我覺得給我們一種生命經驗的借鏡。

我在十三歲讀羅曼羅蘭的《約翰克利斯多夫》, 我幾乎是不吃不睡地讀,完全一個小瘋子,因為我突然發現了它是一面鏡子,在鏡子裡的我是卑瑣到可憐。突然,我不太關心我是不是一定要有一雙當時流行的高跟的小太保馬靴。

當然,當你六十歲,回想起《約翰克利斯多夫》,你完全是「山不是山,水不是水」的另一番心境。但是,我仍然由衷感激它在我慘綠的年代,給了我一個啟發性的視野和生命價值感。

那麼,作為一個人,生活,仍然充滿光明和黑暗,仍然有各種苦痛煎熬,和欲望的試探;種種疑惑,仍然沒有答案。然而,漫漫的黑暗裡,我們安靜地讀書,你終將發現那些圍繞著我們縈縈不去的悲痛、歡喜、貪婪、關愛,在無盡的過去,甚至未來,周而復始地發生著。這樣的分享著那些經驗,是生命最本質,最深邃的學習。

如果,一定要問為什麼讀書?

書,是黑暗裡,一盞一盞的燈。

文/張毅(原文刊載於2012年6月3日《人間福報》